父亲过世近半年,我的心仍平静不下来。父亲得的是肺癌绝症,神志一直很清楚,临终前天,突然提起毛笔在雪白的宣纸上,写下两行斜斜重重的字:‘克已以勤,教子以严,处世以善,待人以诚’,我当时惊诧万分。这是我有生来第一次,自然也是最后一次见到父亲用毛笔写字的情景了。
` Xqy 父亲留下家训式的墨宝和放大了的34寸大彩色遗像,我平时不敢正视它。因为我从小就非常害怕我的父亲,一直至他死后仍然心寒。父亲平时不善言谈,儿时记忆总是黑着脸,凶巴巴的样子.如有做一丁点错事,挨打屁股是免不了的.有一次,我被少年时顽友蒙骗,手被诱放在缝纫机针口上,针直扎串小手指的背面,鲜血直流,钻心般痛。父亲发现后,不仅没有呵护我,二话没说,用竹杠枝丫打我,使我稚嫩的小腿上,肿起一道道血痕。我哀嚎声中,邻里劝阻也无济于事,他打我决不手软,毫不留情。
` Xqy 在家里,父亲是至尊无上的,他的话本来就少,他若不讲话,全家沉默。平时一家子吃饭,唯有汤匙竹筷交响声,谁吃相或坐相稍有不雅,就遭劈头呵斥。我的几个兄弟都很怕他。
` Xqy 父亲一生以平等和蔼如朋友般的态度与我讲话,只讲过一句,所以印象特别深。那是三十五年前的一天夜晚,月朗星稀,溪风习习,我背着鱼篓跟着父亲去梅溪濑上捕鱼。父亲熟悉鱼性,每当汛期大洪水退后必有俗称“抓疼只”,即有成群鱼儿在溪濑浅滩上嬉水交配繁殖,这时抓鱼特别容易。我与父亲坐在岸边鹅卵石堆上,等待子夜的到来。父亲用手提着青铜铸的水烟筒,豪壮地吸着他一生唯一的嗜好――香烟,深吐一口浓烟后,十分平静而微笑地对我说――‘今天晚上鱼很多呀!’
` Xqy 父亲永远是那样不苟言笑,与儿子我们似故意隔着距离。成家后,我经常随妻回娘家,看到妻攀她父母肩头撒娇时,总使我无限羡慕岳父母与子女间朋友式的融洽。而我父亲似乎耻于表露半丝儿女情,唯恐对我们有半点温存。
` Xqy 父亲是一本晦涩高深的书,真正读懂是我过了而立之年以后的事。
` Xqy 父亲出生贫苦,一生克勤克俭。1992年我第一次出国归来,带回一颗金戒子给父亲时,才发现父亲布满厚茧的手指那么粗大。父亲晚年在家,加工面粉切干。每当看到父亲烈日下,百余斤铺满切面的竹丙,举上举下时,我心里涌起无限的敬畏与内疚。父亲见我回家时,每一次总是不声不响地去买一大箱啤酒。有时,还笑咪咪地递一根香烟给我。说真的,无论怎样勇气,总不敢在父亲面前抽烟。
` Xqy 1995年我第二次出国办书展的消息被父亲知道后,父亲以为我因刚在城里购房手头紧,他从乡下赶来,提着一个老式人造革黑包,到我新房,双手将包包往桌上一放,便说:‘这些钱你拿去作出国盘钱!’,我连忙说,机票等已经购买了,不需钱。父亲从老家风尘仆仆来,被烈日晒黑的古铜色式的光秃秃的脑门上沁出了一层油汗,连一杯开水也没喝,转头又回乡下去了。在他一片无言里,我读到了一种深沉的蕴含。我真感激我的父亲!
` Xqy 父亲其实是一直在关注着我,虽然对我在报刊上发表的作品从不正眼瞧一下,可是有一回,我发现挂在壁上的一大叠报刊被翻得杂乱无章,问及母亲,才知是我父亲来了同事,父亲将一大堆有我作品的材料给同事欣赏。我蓦然知道,父亲是以我引为自豪的。
` Xqy 父亲身患绝症,他自己是隐约知道的,从福州住院回来后,我们父子相互隐瞒着病情的严重性,彼此安慰,深怕对方有思想负担。我每天伺侯在父亲的病榻边,真想与他做一次长谈,可面对父亲的默然,我只可把炽热的话儿深藏在心底。看着父亲一天天如残烛般暗淡下去,心里如刀割一样难受。即使是病危夜晚,父亲仍是以命令似的口吻叫我们早些去睡,他还在关心我们哪!
` Xqy 父亲至死没有与我谈些什么。我也没有坦露过深埋心底的话,父亲临死之前,突然紧紧握住我的手,使我感到一种力度。我们无言地紧握双手。
` Xqy 沉默的父亲永远沉默了,他才66岁。他的灵魂如同他一生嗜爱的香烟,缕缕飘向天上。他临终的墨宝,成了严父家训的金不换,将辈辈流传下去。他的灵柩葬在他一生耕耘的家乡山上,他成了美丽家山的一部分。父亲深沉的爱,也化成了我心中的一座大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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